坡糕点 五灵千机（三）
五灵千机（三）
沈欺和蔚止言缺席的那么一会儿工夫，九天揽月台已经大变了样。眼下的九天揽月台，可谓热闹至极。
起因是百里族突发一阵骚乱，随后场面持续失控，方寸司一众仙官同仁遭受冲击，个个俱是神游天外的恍惚模样。
骚乱的来源是个中途闯入的青年，一路长驱直入，进忘忧都如入无人之境。他的嗓音清脆，喊话之响亮，不亚于往人群里丢了只爆竹：
“仙主大人，您老人家老糊涂了？为什么青天白日的冤枉别人，非把莫须有的帽子给人扣下去？！”
百里仙主被他指指点点，险些顺不过气，连仙家仪态也不顾了，怒喝道：“逆子、你这逆子！！”
“百里煜，你还有脸回来？！！”
“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你成何体统！！！”
闯进来的青年并非别人，竟是鹿柴坡糕点铺子“无中生有”的话事人兼主厨，离煜。
阔别多日，离煜的脾气一如往昔厉害，此时当着众多族人，悍然和百里仙主对骂：“谁胡言乱语了？你说的该不会是自己吧，仙主大人？”
“不会当爹就算了，你还诬蔑无辜！根本就不是沈欺拿的太胥图，你凭什么把人叫过来当犯人审问？嚯，仙主大人好大的威势！”
“你、你这不肖子！”百里仙主岂能容他放肆，左一言右一句，给离煜里里外外训斥了个遍。
百里仙主骂归骂，迟迟不曾下令制住离煜。百里族诸仙的神情有过瞬息复杂，然后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个出来阻止。
“你走就走，还有胆子回来？继续做你的厨子去吧！”
“厨子怎么了，是厨子就不能成仙了？神仙就不能当厨子了？你们神仙还要吃喝呢，别告诉我八珍糕你没吃过，忘忧都的单子比哪家都长！我清清白白做我的厨子，管别人怎么想呢！”
“你的意思是我们忘忧都就不清白了？啊？？？ ”
骂战双方你来我往，吵翻了天，看得方寸使彻底傻眼。
方寸使只好向一位百里族人求解：“那小神仙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族人一言难尽：“方寸使大人，啊，那个……那是百里仙主之子，算起来，我族该称之为小仙主。”
百里仙主父子不对付，是忘忧都人尽皆知的秘密。
百里仙主对百里煜、或者说离煜，从小就寄予着厚望，盼他尽早出落成一位有所小成的仙君。最不济接手忘忧都，能胜任合格的城主之位。
可恼的是离煜生性就骄，其天赋兴趣更是偏离得找不着北，整天沉溺于庖厨之道，每天雷打不动地往灶台奔波！
这还得了。
本着严父之心，百里仙主三番五次地劝说离煜。结果次次不欢而散，离煜左耳进右耳出，听完之后依旧我行我素。
百里仙主看他实在不成器，焦虑日积月累，终于在一百来前的某天发作。
那天百里仙主大动肝火，重重把离煜说教了一通。离煜从五城忍到十二楼，在九天揽月台爆发，开始言语激烈地回嘴。
二者的口舌之争最后以互放狠话收尾。百里仙主一怒之下放话断绝父子恩情，离煜一怒之下坦言求之不得，转身就收拾行李离家出走。
等到百里仙主气消了，回神一看，离煜早就没影儿了。
离煜说到做到，这一离家出走，就是整整一百零六年。
方寸使听完：“……”
百里族人：“百年不见小仙主了啊，他是气的狠了，这些年从来不给忘忧都传信，百里仙主差人联络也不回。”
“……今天什么风能把他吹动了？”
然而那对重逢的父子仙忘了其他的存在，台上台下还在吵，吵得九天揽月台昏天黑地。
余下神仙进退两难，劝或不劝都是纠结，干巴巴地等在一旁。
没人注意到云澜府二人去而复返，旁边还多出了一位峨冠博带的少年仙者。
是沈欺率先发现一道眼熟的身影，手肘碰了碰蔚止言，略抬下颌，指了个方向。
蔚止言顺着沈欺视线看去，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遇到本不该在这里现身的人，他神态如常，笑道：“百里，你来了。”
九十九晓仙依然谨言慎行，秉循大家之风：“上官已将此事始末一一道来，既是关乎云澜弟子，而五灵千机匣、太胥图亦关乎百里族家事，老夫略知前情，不可不来。”
此两位云澜仙师相谈甚融洽，像是提早互通了有无。
沈欺眉梢一挑。
看样子，蔚止言早知道九十九晓仙会来？
……不止。假使他知道九十九晓仙要来，再扣上某一环，是否也意味着能推测到离煜一起过来？
无怪乎他会断言局面发生变化，原来早有思量。
蔚止言后背忽而凉飕飕的。
沈欺笑意深长，幽幽盯着他。
“告知九十九仙师，是上官府主的主张？”沈欺忽道，后半句咬字极清晰。
蔚止言似乎不明就里，还当沈欺是纳闷九十九晓仙出现的来由呢。于是贴着沈欺耳畔，透露道：“云澜府百晓仙，昔日居于忘忧都，也是百里族人之一。”
有些人习惯了藏而不露，稍有痕迹不慎被人捉住，很快顾左右而言他，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娴熟。
他不说，沈欺便装不知。
“噢，是这样啊。”沈欺故作恍然大悟，这一页便揭了过去。
百里父子争吵得没完没了，逐渐盖过一切交谈声。吵闹阵阵里，九十九晓仙沉着登台，往两人中间一站，截住双方火星四溢的眼神。
“好了。”他说道。
怪了，短短二字，百里族人和方寸司数十人都拦不住的争端，立刻偃旗息鼓了。
离煜收住嘴巴，连百里仙主也乖乖停了下来。
吵得脸红脖子热的一长一少，瞬间像乖觉的鹌鹑，一齐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喊道——
“叔父。”百里仙主道。
“叔祖。”这是离煜。
方寸司一众：“……”
虽然惊异九十九晓仙辈分之高，好在总算有人出来主持局面。
九十九晓仙：“小煜，关于太胥图，你不是有话要讲。”
离煜一吵就忘事，受叔祖提点，想起他跑回来的真正目的：“对，太胥图绝不是沈欺拿走的，我可以证明！是我这个爹老糊涂了才会弄错！”
百里仙主：“你！”
赶在火冒三丈之前，百里仙主理智回笼，骂不出口了。
“家门不幸啊，膝下出了这等叛逆儿，各位见笑了。”百里仙主简直没脸见人，更无颜面对叔父，“小侄管教无方，叔父，……”
“慢，”九十九晓仙淡然道，“先听小煜说完吧。”
“……是。”百里仙主羞愤地答应了。
方寸使适时发话：“百里小友，你确信太胥图不是他拿去的，”说着，锐眼紧锁白发青年，那人正和蔚然君一道旁观，轻松平淡的模样。方寸使怀疑不减，“待要如何证明？”
“我有证据。”离煜斩钉截铁道。
除云澜府以外，群仙皆惊。
方寸使：“诚然？！”
“这有什么好作假的？”
“不信你们看，”离煜猛然亮出一个物件，“忘忧都要找的五灵千机匣，一直在我这里啊。”
他手里赫然一只光华夺目的宝匣，五色灵镶嵌其上，千般机巧融会其中，是五灵千机匣无疑。
百里仙主：“是你？？……怎么会是你？！”
不管周围张口结舌的神仙，也不顾眼珠子都要瞪脱眶的百里仙主，离煜道：“所以是这个钱匣子没错吧？我离家出走的时候顺手捎上的啊，那个时候这里头就没有什么太胥图，天晓得掉到哪儿去了。”
百里仙主力争道：“怎么会没有？太胥图是我族至宝，从来就保管在五灵千机匣中！”
离煜：“因为我早把它给扔了啊。”
“……”
百里族和方寸司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沈欺碧瞳微动。
离煜没怎么当回事，道：“就有次祭祖，我打开匣子看了一下，那东西破破烂烂的，我以为是张破画呢，就把它丢了。”
听他这么一笔带过，百里仙主差点气绝身亡。
祭祖大事，百里仙主牢记得一清二楚，离煜说的那次祭祖，该是五百二十六年前。
幼年的离煜第一次参加百里族祭祖，看到五灵千机匣，他心生好奇，等到祭祖结束，趁人不备打开了匣子。
但匣子里的东西让人大失所望，一副普普通通的古旧卷轴。离煜不知道那是什么，觉得是张没人要的旧画，手一挥，把它抛落云端。
丢掉了旧画，离煜玩了一会儿匣子，把它合起来，放回原位。
这时祭祖已毕，离煜不说，百里仙主只见五灵千机匣好好地放着，不觉得有何蹊跷。因此，百里仙主复将宝匣珍藏好，从未想过里面的太胥图早已被人丢下，掉落到凡间。
后来离煜和百里族闹翻，离家出走时直接搬走了五灵千机匣。
又数年，百里仙主发现五灵千机匣去向不明，理所当然的，以为太胥图连同宝匣一起丢失。
实则，早在祭祖之后，宝匣就已经空置。
太胥图抛落人世间，飘荡了五百又二十六年，才回到主人手里。
而五灵千机匣，则由离煜带到鹿柴坡，被当做钱匣子使用了百年。
“造孽啊！造孽！”
百里仙主捶胸顿足，五灵千机匣用作钱匣，家传之宝说丢就丢，惹得一场天大的误会。好个逆子！
另一端，沈欺看着这一幕，姿容悠闲，还有空拆开“千人一面”的口袋，捡出块槐花酥来。
蔚止言两眼放光，支着折扇去够。
“啪”，被沈欺无情地打了回来。
蔚止言丧气地耷拉起脑袋，眼巴巴望着沈欺。
沈欺没理会他。
碍于附近一双双眼睛，蔚止言维系着他那副端庄姿势，不便施行诉苦或卖惨的举动。他只好收回衔云，落寞视线来回从沈欺面上拂过。
谁知沈欺根本不看他了。
蔚止言心底默默抽泣。
该不是他答错话，惹得疑是生气了？
他没有说错啊，确实是上官告诉了九十九晓仙、把九十九晓仙叫来的。
……他不过少说了一句，是他让上官去告诉九十九晓仙的。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说出口也没事吧？
当时忘忧都其实给云澜府传了两封信令，第一封阐述事由，便是沈欺也看过的那封。
后面附着第二封，详实描绘了五灵千机匣和太胥图的影像。
蔚止言只看了一眼，确认他是见过那只匣子的——有回九十九晓仙的亲族来访云，送了云澜仙师院一屉八珍糕，那个人随身带着只钱匣子，恰好符合信令里的形制。
疑是都说了太胥图不是他拿的，那定然不是他所为，蔚止言理所当然地想。
但正如忘忧都难以证明盗走太胥图的是沈欺，他们也难以证明不是。
而太胥图已然寻回，剩下那一环，忘忧都可以紧追不放的那一环，只有五灵千机匣的去处。
忘忧都发生的事，又是百里族人，蔚止言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九十九晓仙——曾经的百晓仙，百里族的大长辈。
蔚止言不在云澜，因而嘱托上官留意，即刻与九十九晓仙一叙。
最好能通过九十九晓仙，找出保管匣子的那个人。
便是离煜了。
整个百里族，还能叫得动离煜的，唯有九十九晓仙。因为九十九晓仙辈分虽高，但面相青葱，从不以强硬手段管束离煜，离煜反而和他算是亲近。
九十九晓仙一问离煜，前因后果全清楚了。
他无意提到沈欺的名字，离煜听说以后不得了，主动请求小叔祖随行，不远万里赶回了忘忧都，急着给他们糕点铺子的账房小沈洗刷冤屈。
百里仙主一口一个造孽，他这个爹真是大惊小怪，离煜扁嘴道：“你成天神神秘秘的，又不好好说，谁知道这俩是宝贝啊？”
“我看也没那么宝贝啊，丢了盒子你才发现画不见了。这盒子只用来装画，你是不是有点屈才了？给我当钱匣子倒挺不错。”
“！！”百里仙主气得脑仁嗡嗡直响。
话尽于此，事件全貌展现在看客眼前。
——云澜府那位弟子的确是清白的，太胥图循踪秘术之所以对他起了反应，也就如他说的，只是因为他曾经在人界见过。
粗暴真相砸得众人眼冒金星，先前质问云澜府的言论犹在耳边，出奇讽刺。
反观云澜府，风轻云淡。境界修炼得再是岿然的仙人，此刻也要汗颜难当。
百里族仙放下薄面，纷纷来到沈欺这里，接连表明歉意。
百里仙主让愧疚之心压得抬不起头，备足了重礼，才前来告罪。
事后千金歉意，不值一钱。沈欺不喜这类交涉，果断把蔚止言推了出去。
百里仙主：“我族断事不清，观听不明，偏信一己之言，误将族人之过加诸云澜，实是大过。不敢盼云澜宽宥，现聊备菲仪，惟愿有助蔚然君、沈小友心气平复，毋因我族过错连累己身。”
蔚止言谢绝了丰厚赔礼，和和气气地道：“疑无作有，本是人之常情，无可非议。”
“今日虽引得云澜蒙受误会，但若不落在云澜，换作任一仙友，岂非有口难辩。这般想来，百里仙主算是免除了一桩错案。”
“……”
明明是春风拂面的话语，不知为何，百里仙主越听越惭愧，恨不得把脸埋进地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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