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人咖啡师炼成记：换一种方式融入世界

东方网记者王旭、汪伟秋、刘理3月1日报道：

课堂上又一次安静下来。

咖啡师培训的课上出现了一个专业词汇“单向排气阀”，聋人学员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这个词太抽象了。他们盯着坐在老师旁边的聋人助教苗苗等待解释，正在讲课的老师Aaron停了下来。

手语中没有单向这个词，苗苗只能借助自己的经验来完成意义的传达。她一边思索一边飞快地用手势描述，先是一个水流出来的动作，接着用了一个反方向的手势，最后双手交叉否定以表示单向。

桌上虹吸壶里的水开始沸腾，咖啡独特的气味弥散在空气里。

双方手势灵活的转变试图将抽象的概念具象化，学员脸上的表情也在变化，误解和理解在空气里交锋。终于，所有学员都做出了ok的手势。

从左到右分别为老师Aaron，助教苗苗，学员Andy，学员魅娇，学员大川，学员刁吉忆。应采访者要求，炎炎不出镜

这是发生在上海聋人咖啡师培训课上的一幕，这个特别的培训是LiLi Time咖啡馆与微笑明天慈善基金会合作的公益项目，首期招募了五位学员。其中，刁吉忆和炎炎是不会手语的听障学员，借助耳朵上的助听器，她们可以与普通人一样用声音交流；学员Andy、魅娇和大川则全部依赖手语交流。

“我想成为咖啡师”

咖啡师正在成为许多聋人的理想职业。

2020年末，火爆全城的熊爪咖啡和星巴克的手语咖啡厅相继开业，公开报道的视频里，聋人咖啡师露出灿烂的笑容接待顾客，娴熟地制作咖啡。他们用食指指镜头，然后竖起大拇指，用自己的语言和世界打招呼说：“你好。”

在咖啡行业和残障人群中，报道带来的效应还在继续。采访中几乎所有学员都提到上海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咖啡馆和咖啡师，这是他们成为咖啡师的重要理由。聋人咖啡师的出现和被关注释放了一种信号：聋人也可以成为咖啡师，他们又多了一种就业的选择。

许多寻找学习机会的聋人来到LiLi Time咖啡馆，他们留下字条或者用手语问“我可以在这里学习成为咖啡师吗？”

LiLi Time咖啡馆

LiLi Time是沪上咖啡店好评榜的TOP3，也是有名的公益基地。目前店内已经有6位聋人员工，员工总数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100多平方米的咖啡店的正常所需，创始人章莉莉只能对他们报以歉意的微笑，无奈地回答：“再等等，如果有机会我会联系你。”

另一方面, 2013年就在上海经营咖啡馆的章莉莉觉得，近年来社会对聋人咖啡师的包容度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在聋人咖啡师工作的咖啡厅，绝大多数评论都是善意的，许多人被聋人咖啡师的笑容打动。

正在工作的咖啡师

对于大川他们来说，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大川来自青岛，他在简历中写道“我喜欢各种不同的体验”，“比赚钱更重要的是让自己变得更好更有价值”。看到手语咖啡厅的报道，他辞掉了设计的工作，决定学习当一名咖啡师。“我喜欢喝咖啡，也喜欢和人沟通。”大川这样解释自己的选择。

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聋人接受咖啡师培训的途径有限。

第一家熊爪咖啡的聋人咖啡师在上海市残联的职业技能培训班接受训练，星巴克的聋人咖啡师接受的是企业内部的培训，为普通人设计的咖啡师培训课程不仅费用不赀，对聋人也不够友好，比如没有手语老师，只能看PPT。

大川和他的伙伴们需要一个机会，去实现自己的可能性。

学员在感受咖啡豆的气味，图为学员大川

微笑明天慈善基金会与LiLi Time咖啡馆合作进行的公益项目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微笑明天慈善基金会是民政部门批准设立并主管的5A级公募基金会，此次项目是专项基金中的系列公益项目之一。

首期聋人咖啡师培训课程有5个免费培训的名额，为期14天，培训结束后会根据考核结果推荐实习就业。招募要求是居住在上海（不限户籍），并拥有足够的时间学习。项目一共收到了50多份简历，最终选出了5位参加培训，他们的情况各不相同，但都有明确的职业诉求。工作不仅是养活自己的方式，也是实现价值的途径。

刁吉忆是年纪最小的学员，00后的她已经经历了从酒店后厨到跆拳道老师的职业跨越。由于被质疑和误解在工作中时有发生，她选择学习更多技能，换一种方式寻找能让自己快乐的工作和职场氛围。

刁吉忆在认真地做笔记，舌头味蕾的不同分区会影响人感受到的咖啡味道

炎炎面对的是被取代的焦虑，她的职业履历大多是企业文员，“他们（招聘公司）更喜欢年轻的”。她聊起了职场对女性的不友好，30+的年龄再加上已婚未育的婚姻状态，让她在人力市场上的处境雪上加霜。从2019年开始，整整两年，炎炎都没有找到任何正式的工作。她迫切地希望学习一种技能，让自己不那么容易被取代。

Andy和魅娇曾是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舞者，在残奥会跳过《千手观音》，拿过全国舞蹈比赛的大奖，职业履历金光闪闪。现在作为自由职业者，总是忙一阵歇一阵，很多时候是在家中被动地等待工作机会，已经结婚生子的她们希望通过这次机会多一份稳定的收入。而在提到对职业的期许时，两位舞者不约而同地提到，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可。

Andy在品咖啡

那么，聋人适合当咖啡师吗？章莉莉觉得这个问题本身有些“问题”，工作适不适合最终还是跟“这一个人”有关，不管他是聋人还是听人。不喜欢咖啡的人很可能是不适合当咖啡师的，没有必要跟风，也没有必要神化一种职业。

在学员对咖啡师职业的描述中，技能、喜欢、稳定、得到认可是高频词。也许可以这样说，咖啡师代表了一种新的融入世界的可能性。

为聋人设计的咖啡师培训长什么样？

在培训聋人咖啡师的问题上，章莉莉无疑是有发言权的。从2014年开始，她的咖啡店就对聋人敞开，在LiLi Time之前，她还尝试运营过全聋人咖啡师的店。六年多的时间，章莉莉逐渐打破无声的屏障，看见聋人微妙的内心世界，也发现他们的闪光点。

几乎所有关注聋人的图片和文字都不会忽略他们的笑容：眼神更清澈，嘴角上扬的幅度更大，脸部的肌肉运动自然而没有训练的痕迹。章莉莉能看见笑容之外的更多东西，“很多时候你跟他说什么事情，他都会ok，你就觉得他理解了，其实可能没有”，章莉莉说，“他们不想拒绝你，不想让你失望”。

被认可、被尊重是所有人都会有的渴望，只是有时世界对聋人过于吝啬。刁吉忆聊起当跆拳道老师的经历，“小孩子没什么的，他们没有这种意识，但家长会觉得……”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年轻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只有眉头皱了一下。

LiLi Time.咖啡馆中聋人咖啡师的创意咖啡：玫瑰公主

理解是故事的一面，责任心和能力是另一面。在微笑明天慈善基金会的项目负责人强薇看来，LiLi Time在聋人就业方面做得特别成功。她所在的慈善基金会长期关注环保主题和特殊群体，强薇知道曾有另外一个组织有过类似的项目，但最终因为多种原因失败了。“我们希望通过这个成功的案例（指LiLi Time）让更多聋人受益。”

此次培训课程是为聋人群体量身打造，章莉莉的思路很清晰。简单来说，学习内容包括理论、实操（制作咖啡）和实训。前两部分计划在7天内完成，实训直接安排在LiLi Time实习，考核则是“能否融入团队，胜任咖啡店的工作”。

相比时下流行的咖啡培训课（卖点往往是几十种网红咖啡饮品的制作）和SCA考试培训，这个培训课在专业和实用之间作了一个平衡。

理论和实操部分的老师是店内通过国际SCA（国际精品咖啡协会）认证的咖啡师朱静，他在德国拥有多年从业经历，公认是一位有“腔调”的咖啡师。教材参照SCA的专业课程，但根据咖啡师的实际工作进行了简化，重点放在夯实基础上。章莉莉觉得原版的内容有一些不“必要”，英文部分难度也高，但基础的东西必须要掌握好。

左二为老师Aaron，助教苗苗与学员沟通课堂内容

理论和实操的难点是课堂里会出现大量的专业词汇。一个许多人不知道的事实是手语的常用词汇只有3000多个，课程中很多专业词汇根本没有对应的动作。章莉莉请店里工作经验丰富的听障咖啡师轮流担任助教。“这些内容（指培训课程）她们以前都学过。”她介绍，助教们用了5天来摸索、自创手语词汇。

培训还有一位普通助教，每天跟堂记录学习内容，晚上复盘整理后，将重要知识点发给学员。为了巩固记忆，每天课前会对前一天的知识点进行考试。第二天培训，大川和刁吉忆提前一个小时就来到了店门前进入学习状态，炎炎来到教室后打招呼的第一句话就是:“昨天讲的你背过了吗？”

章莉莉对这部分的掌握情况并不担心，根据经验“他们学这个很快的”。课程的重点和难点其实是实训，这一部分在常规的培训课中比较少见，章莉莉计划让学员们在咖啡店的工作中学会与听人配合工作，与顾客沟通互动。

这一步对聋人咖啡师非常重要。“普通人在职场中都会与同事产生误会，更何况他们”，但站在台前与人沟通是对咖啡师的要求，也是聋人需要适应的状态。LiLi Time的听人员工与聋人咖啡师的工作配合时间比较长，能够帮助学员快速融入。章莉莉希望实训的这段经历能够帮助学员作好站在台前的心理建设。

在友好的环境中，炎炎逐渐放下了担惊受怕的情绪。聊起以前的工作经历，她说听力的缺失造成的失误会被认为是个人能力问题，这种评价让炎炎感到委屈，也损耗了她的自信——“能力不足”形塑了她的自我认知。但在培训的第二天，记者问：“零基础你能跟上课程吗？”她很明确地回答：“我觉得我可以。”

咖啡师的品格

怎样才算成为一名咖啡师？是学会了多少种咖啡饮品的制作方式还是考取了一种证书？

章莉莉觉得，都不是。“咖啡师不是只做好一杯咖啡，更重要的是他的品格，他的处事交流，他去跟别人传达的咖啡文化。”这些职业素养需要训练才能形成。所以她和强薇一致决定考核标准应该是作为咖啡师胜任在咖啡馆的工作。

这种考核方式或许限制了标准化、规模化的可能。“这是我们和LiLi Time的第一次合作，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摸索。”强薇并没有太多这方面的顾虑，她告诉记者，项目的目的很明确——“把这5个人真的都能够培养出来”，把这件事做扎实。“我们也很期待结果，但后期什么样的规模也不好说。”

特殊群体的职业训练应该有更多自由，培训最终是为“人”负责。章莉莉特别坚持自己的考核方式，她觉得证书证明不了什么。虽然一直很想做这样的事情，也有一些机构伸出橄榄枝，但因为在考核方式上有分歧，最终她回绝了对方。

章莉莉总是想得很长远，甚至咖啡师也不是这个培训的终点。培训更长远的目的是帮助更多聋人建立信心，她觉得他们“生命中有很多闪光点”，希望他们可以勇敢地表达自我。有一天，他们还会结婚生子，这些美好的品格将通过代际传递下去，“自信的父母才能培养自信的孩子”。

咖啡馆一角

然而，咖啡制作技术仍然是一个绕不开问题。普遍认知中，一杯咖啡的好坏与咖啡师的技巧关系密切。在许多聋人咖啡师出现的店中，许多网友提出疑问，他们制作咖啡的技术怎么样？他们的咖啡师证书是几级？

对这一类的问题，章莉莉的理解很特别。咖啡好不好喝是一个主观评价，各人有各人的口味，技术不是决定性的，一般人对咖啡本身的品质也并没有那么敏感。她认为进入一家店，点单到咖啡端上来的这段时间的体验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对咖啡的评价。

不同种类的咖啡粉

这是咖啡文化的魅力。章莉莉认为在上海这样一个海纳百川的大都市，应当有“中国的咖啡文化”。最近她为自己的咖啡馆琢磨了一个中文名字——“里丽”，意思是“邻里间的美丽”。她希望在咖啡馆恢复一种久远的温情，那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陌生人之间也可以微笑致意。

那么，当我们遇到聋人应该怎样释放自己的善意？章莉莉特别强调，“不要称呼他们聋哑人”。她解释，这个称呼本身可能没有什么恶意，但他们很在意，“因为很多聋人的声带是没有问题的”，能够通过声音交流。

据新华社报道，随着国内听力服务的普及和人工耳蜗临床技术的显著进步，目前80%以上的听力残疾人已经具备不同程度的口语交流能力。中国聋人协会主席的杨洋也多次呼吁消除“聋哑人”误区，建立更符合听力残疾人需求的信息无障碍交流环境。

章莉莉觉得学习手语是一种促进理解的有效方式。“手语就是一门语言”，她常用外国人说中国话的例子来提示普通人进行换位思考。“如果你见到一个外国人，他跟你说你好，可能发音并不标准，也不会太多词汇，但你会觉得你们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你看，在手语中爱是什么”，章莉莉伸出右手攥成拳头竖起大拇指，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右手（爱在手语中有不同的表示方法，也有方言的不同，这是其中一种）。“意思就是先要肯定他，然后去接触他，关心他。”聊起六年来的经历，章莉莉感受颇深，她接着说，“爱就是在别人的需要上看到了自己的责任”。

坐在LiLi Time咖啡馆靠窗的卡座里，炎炎想起自己二十几岁去应聘星巴克的咖啡师。在那个女孩眼里，咖啡不只是一种饮品，它是一种由声音、色彩、气味组成的印象。现在她仍然有喝咖啡的习惯，在每个清晨，一切还将醒未醒的时候，咖啡是从生活那里夺回来的自由，有了它，自我就被唤醒了。

这时，新的一天就开始了。